天地苍茫,细雨霏霏,清晨的栎阳冰凉落寞。
城内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,住着一个有名的老秦人——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驼。老人清早起来,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,低头看看小院中还没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,虔诚地跪在石板屋檐下向天祷告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好好下,一个春上都没有雨了。甚时这院子泛亮了,上天再晴不迟。”这时,老人听见了“啪啪啪”的拍门声,不轻不重,很有节奏。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来,极力不让自己滑倒。老秦民谚:男跌晴,女跌阴。男人雨中跌倒了,天就要放晴,如何得了?待老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到门口,拉开石门,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
一辆牛车拉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,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。车后站着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。赶车老者拱手作礼:“敢问足下,可是白驼老人?”有牛车者,绝非寻常人家。老人连忙拱手:“石工白驼见过大人。”
“敢请足下刻一大石,一百老刀币,不知可否?”
刻石?老石工惊讶了。连年征战,死者无算,暴尸荒野寻常事,何曾有人刻石追思?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刻石了。今日此人要刻石,莫非国府有大人物去了?工钱高出寻常三倍之多,定然不是寻常平民了。又觉不对,公室刻石,历来是栎阳令派遣里长传令,石工进宫服徭役,何曾有上门做请?老石工不及多想,深深一躬道:“粗使活计,何敢当请?大人站过,我唤街邻前来搬石。”
“不劳不劳,我自搬进。”老者从容拱手,一转身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,微微蹲身背靠大石,轻轻“嘿”了一声,已经将大石背起。老者稳步走到院中石刻坊,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脚印。老者似乎对这里很熟悉,一蹲身,便将大石板搁在了最适合凿刻的大木座上。等黑衣后生与白驼老人进来,黑衣老者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了。老石工上下打量,深深一躬:“老哥哥,天人神力。”黑衣老者笑道:“不敢当。看看这块石板。”
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,已经看出这块大石板并非新采山石,而是一块很难打凿的老青石,不禁问道:“老哥哥几时来取?”黑衣老者道:“敢请大哥目下就做,我在此守候,刻完搬走。”“老也,多年未动斧凿刻刀了……”白驼老人有些忐忑,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贵人。
“老人家,国人皆说你鬼斧神工,不会有差池。”
看着年轻人的信任目光,白驼老人顿时精神抖擞:“行,两位稍坐片刻,我看看字文。”说完熟练抖开布结,一眼看去,脸色大变。老石工虽不能称为读书人,但久与文字打交道,字还是识得一些的。青石板上斗大两字,分明是“国耻”!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——谁敢刻这样的石文,将国耻刻在石上?惊愕思忖之间,老石工蓦然明白了,不禁回头打量这一老一少。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,黑衣老者默默注视着他。
白驼老人转身,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,换上石工劳作的破旧羊皮裤,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。蹲身跨在石板上,老人双手颤抖,将铁凿凑近大字,迟迟不敢下锤。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幽幽问:“老人家,老秦人都是这样想的,对吗?”白驼老人饱含热泪,默默点头。
“那就下锤吧。老人家。”
“当!”这一开锤,声震屋宇,余音久久回荡。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溅,赤裸的脊梁渗出了汗珠,一双胳膊青筋暴起,满头白发瑟瑟抖动。老人直感自己不是刻字,而是将自己儿子、妻子、女儿和族中战死者的灵魂,一锤一锤地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衰朽的大石上。锤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时,老人本能地感到,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泪仇恨,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。一锤一锤,老人虽泪眼蒙眬,却当真鬼斧神工,分毫不差地将石碑文字打了出来,青石白字,力道奇佳。
丢掉锤凿,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碑上,老泪纵横,泣不成声。
黑衣老者默默扶起老石工。黑衣后生转过身去,仰望着无边雨幕。
“白大哥,一百魏国老刀币,请收好。”
老石工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:“老哥哥哪里话!这两个大字能由老白驼锤凿出来,死也安宁!给钱,将老白驼看得贱了!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话?”
“赳赳老秦,共赴国难。”黑衣老者正容回答。
“着!钱是何物,要它作甚!”
黑衣后生走出门去,从牛车上拿回一个布袋,向老人肃然躬身道:“老人家高义大德,无以为敬。敢请收下这两条干肉,略表后生敬老之心。”老石工泪眼婆娑:“后生啊,你大贵之人,托福了。我老白驼就收下这两条干肉。”老人猛然跪倒,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。
“老人家……”黑衣后生哽咽着跪在地上扶起老人,“秦国百工尚且难以食肉,也是国耻啊!”老人流着眼泪哈哈大笑:“有贵人碑上两字,老秦人吃肉日子不远了!”
“老人家,说得好。老秦人终究有得肉吃。”
当哐啷咣
五、国耻碑血泪斑斑(1/3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