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山坡上一片萧条。
落了叶子的树木,像褪了羽毛的山鸡,显得凄凉颓糜,依坡而居的卧马沟村失去绿色的衬托,更显的灰土土的,没有了一点生气。无聊而又漫长的冬闲开始了。
日头照不到窑垴上,人们就赖在炕上不起来。与往日相比,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起来的也晚了,天全明了,耀先才起来拖着那把自己用树枝儿绑扎起来的扫帚去扫巷道。扫全村的巷道是他不能推脱的差事,除了天阴下雨,他从来没有空落过,从来也不敢空落过。三年了,他都记不清扫烂多少把自己绑扎的扫帚了,反正隔上几天,他就要割一捆带刺的杜梨枝回来再绑扎一把。没有办法,他没有钱卖结实耐用的竹扫帚,就是有钱,他也舍不得。他只能用自制的扫帚去扫街,一般情况下他都是由月儿陪着,两个人一起扫。有时候也是一个人扫。今天就是他一个人出来扫的。
耀先抱着扫帚从坡道上扫下来,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,也就不知道丢人现眼那些事情了。刚开始的时候,一拿起扫帚就感觉到了羞辱,总是尽量避着人在天不明的时候就把全村的巷道扫完。现在松懈了,也不避什么人了,避开人又有什么用,站板凳挨批斗那么羞辱人的事都干了,扫街让人看见又有个啥。早就是个这了,还顾及什么面子,死要面子活受罪,现在卧马沟谁还会给他面子。就连那些一身奶气没有褪完的黄口小儿,见了他都指指划划地直喊:地主的儿子,地生的儿子。躲人避脸还有啥意思。
在下面扫完场子,耀先把扫帚往胳肘窝里一夹,把手往袄袖里一充,缩着脖子往回走。到底是冬天了,大清早起寒风嗖嗖地直往身上钻。走到皂角树底下,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往上看看,树上羽翼一样的绿叶早让秋风吹落,枝梢上挂满的镰刀一样的皂角,也早在霜降那一天被人们用长杆和勾镰敲打完了,树上只剩下长满针刺的秃枝儿。“不知道明年的收成好不好?”耀先在心里说一句,他期望着明年开春的时候,这皂角树能再开出一片旺旺的白花。皂角花开的越旺,庄稼的收成就越好,这是卧马沟几辈子人总结出来的经验。
耀先在皂角树下稍稍停留一下,就又缩着脖子充着手,胳肘窝里夹着扫帚散散漫漫地往崖口上走。“拴娃。”听见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。耀先赶紧扬起脸,这是到了李丁民的场院门口了,他循声望过去,看见李丁民正一脸喜气地站在敞开的栅栏院门里看他呢。“丁民哥,你早。”耀先脸上也荡漾起一片真诚的笑容,在李丁民跟前他就不是太感到拘束。
“拴娃,麻烦你给小三子起个名吧。”一听李丁民说出来的是这话,耀先的心“咚咚”地跳起来,他赶紧拱着手向李丁民道喜:“恭喜了丁民哥。”“同喜同喜,给娃起个名吧。”李丁民又说一句。
耀先复又紧张起来。他懂的山里撞干亲的风俗和规矩:孩子临盆落草后,孩子的父亲出门“碰”上的第一个成年人,就是这孩子的干亲。当了干亲的人就要给才降临人世的孩子起一个名字,那怕起个猫儿狗儿也是孩子一生的名字。这种风俗的关键不在给孩子起叫什么名字上,关键在那个“碰”字上。人们都是在窑里算计好了才出门去“碰”亲家的,不然出门碰上一个仇人,坏人,怪怪人怎办。所以出门“碰”上的人一般都是主家予先就想好的人。能让人“碰”上干亲是一种荣耀,在这种时候耀先让李丁民碰了干亲,他不能不感到紧张激动。
李丁民出门碰上耀先是既有准备又没有准备。夜黑间水仙生下老三,李丁民就想着给儿子“碰”个什么干亲回来。“碰”干亲只是地方上的一种风俗,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,孩子满月一过,这个干亲也就没事了,留下的只是孩子的名字。李丁民爬在新生儿的脸上看了一阵,觉得还是要给孩子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好,大儿子和二儿子“碰”回来的干亲都是吴根才,他给孩子取的名是个啥呀:大窝、二窝。老三是万不能再叫三窝,再叫窝,水仙不就成猪了,只有母猪下崽才一窝一窝地叫哩。于是李丁民想起耀先,在卧马沟的成年人里,没有一个识文断字的,只有耀先在下面的三合镇念完了高小,是个能拿起笔杆的秀才。但“碰”个地主回来他多少也有些顾虑,他就和水仙商量。水仙躺在被窝里身子有点虚,但神志不乱,她悠悠地说:“再不要叫窝了,难听死了。还是让拴娃给起个好听的名字吧,拴娃和月儿都是上过学的人,也是一对好人,牺惶人。”就这,李丁民开了栅栏门就“碰”上耀先。
耀先真有些感动,“碰”干亲虽然只是地方上的一种风俗,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,但能让碰上干亲总是代表着一种尊敬。尊敬,土改以来他受到过人们的尊敬吗?没有,土改以来他受到的尽是人们的白眼和歧视。耀先把身杆儿站直,把夹在胳肘窝里的扫帚拿好,他要周周正正的象个干亲的样子。“丁民哥,这真是一件大喜事。就叫来喜吧,随着这件喜事,还会再有喜事来。”
“来喜,好,好听。有喜再来,好。就叫来喜。”李丁民感到满意,连着称赞几声。
耀先哼唱着曲子走上崖口,扫了三年街,这是第一次。月儿不知道他在下面碰上了什么事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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