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小时后,我走到了大街上,我关掉了我的手机。我赌气地想,我要用我的“消失”来惩罚他,让他们也知道眼看着一个人“消失”的痛苦。当然,这是一个非常孩子气的想法,我心里很清楚。而且,我也并不是真的要消失,我只是要,只是要,给自己的妥协一个借口。
我要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来到他的身边,亲口对他说,我考完了,考得不错,不过我要出国了,也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,OVER。
已经是晚上了,整个夜空呈现出灰黑的颜色,这是城市被污染的天空一贯的颜色。我又走上了那条通往他的小屋的小路,像是又在这条小路上看到那个半年前下雪天的自己。我忽然想到了我曾经看到的小说里的一句话:
“其实我只是在长大,只因长大的过程太过平淡和乏味了,所以我无端地忧愁。”
或许,这句话真的是对的吧,好像所有的快乐不快乐,都是我一个人的幻觉一样。在我重新走上这条路的时候,我能回忆起的,竟然仅仅是开学那天天气的寒冷程度和他穿的黑色羽绒服而已。
走到了他的屋檐下,我看到了里面的光亮,他在家。
暑假的晚上,他会在做什么?一个人?两个人?我不再允许自己想下去。
夏日的蚊虫很是扰攘,让我本想在屋檐下静静站立一会儿都不能够。我鼓起勇气,走到了门前,敲了敲门。
门很快打开,他站在我面前。
扑面而来的,是我熟悉的气味,薄荷味的洗发水,带一点点金盏花的甜味,那是永远叫人无法抗拒的气味。
他穿着白色的T恤,没有任何数字和图案的T恤,像从大市场买来的七十块钱一打的那种廉价货,洗得发旧。还有一双灰色的塑料拖鞋,露出圆圆的脚趾和修剪整齐的指甲。
我就这样,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,我承认,就在那个时刻,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重逢究竟意味着什么,直到我看到他的眼睛,我已经想好的话已经忘记了一半,哦不对,是已经完完全全地忘掉。
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仰头的自己,是那么虔诚和卑微的表情。
竟然一如曾经。
我这是怎么了?
请老天作证,这些时日,我几乎忘记了“路理”这两个字的结构和笔画,连念都许久不再念起。可是,是谁说过,遗忘是为了更深刻的记忆?
我不由自主地伸开手臂,跌进他的怀抱里。
幸好,他没有拒绝,而是也抱住了我。
我们就这样拥抱着,这一秒,所有的疑问都被抛到脑后,我提都不想提起。
“我病了,一场大病,差点死掉。”他在我耳边轻声说。
我全身都颤抖起来,他在解释!解释,是不是就表明他在乎我的伤心呢?
原来他在乎,他在乎。
我默默地放开他的肩膀,手臂仍然不肯放开他的手臂,我不怕他看见我的眼泪。他伸出手,用非常非常轻柔的动作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泪水。
我们就这样用怪异的姿势彼此拥抱着到厅的沙发前坐下。
坐下来之后,我的眼泪又开始流个不停,大概是因为他刚才的动作让我完全放松下来,我整个人都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疲倦,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——
告诉他我是怎样为了熬过想他的夜晚彻夜背诵英语课文,告诉他我在深夜打他电话听到的陌生女声之后有多么心如刀割,告诉他我在父亲和左左那里受了多大的委屈,告诉他我的高考成绩,告诉他我对不起他,告诉他我会补偿,告诉他我一直想念他,像在脊柱上种下一根毒草那样,每天晚上躺下之后,背有多痛。
对了,我还有最重要的事要告诉他,那就是——米诺凡要送我出国,可是如果他说一句不要我走,我就不走。
这样想着,我的眼泪继续流个不停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噢,米砂,你还是那么爱哭。”他把我的手抓在自己手里,不再替我擦眼泪,而是一直看着我,任由我的眼泪像滚热的岩浆一样流淌。
但是任我的眼泪怎样流,我都能感觉到,他正用一种像是从我的眼睛里已经读出了一切的、宽容的、闪闪发亮的,却又那么温柔到足以安抚我所有激烈的不好的情绪的眼神,望着我。
那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杀掉我的,我晨昏昼夜从没忘记过的眼神。
于是我更加泣不成声,哭得像一张在水里浸过的宣纸。
“对不起米砂,”他说,“你高考那一阵,是我身体最糟糕的时候,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好几回了,我以为,我再也见不着你……”
“混帐!”我抬起头,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,骂他。
他忽然笑了,责备地说:“骂粗话?”
我伸出手去打他,手掌触及他的脸,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小下去。他的掌心随即也放上来,贴着我的手背。房间里只剩下我们的呼吸,我的急促,他的轻柔。
“你忘了我吗?”我问他。
“怎么会?”他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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